講義雜誌 │ 2011-07-01
文/朱天衣
(蘇力卡繪圖)
當我第一次站在這片野地前,並不覺得它怎麼樣……
在此之前,我們已經尋尋覓覓好長的一段時間,為我們收容的一群已經再也容納不了的狗兒貓女尋找一個新家園。基於過往的經驗,是離人群愈遠愈好,但也不能遠到每天上下課進進出出都成問題。於是便以當時所居住的桃園縣龍潭鄉,方圓半小時左右車程可達的地方為目標,上山下海地找了起來,從三峽、新屋到北埔、竹東,偌大的範圍,都曾遍布我們的足跡。其間有合意的,卻不是我們的經濟能負荷,或不是挨住宅區太近,就是偏遠到沒水沒路,總之,就在希望一再落空、快放棄的時刻,終於在新竹縣關西鎮的錦山找到了這片不起眼,二、三十年無人聞問的野地。
說它是片野地,真的一點兒也不誇張。進出道路是一條勉強稱得上路的黃泥小徑,兩旁雜草比人還高,四輪驅動的吉普車行駛其間好似野馬奔騰,上下左右搖晃百來公尺。來到地緣,仍是荒草漫漫,隱隱聽得到野溪湍急的水聲,卻被重重垂掛糾葛的蔓藤遮住了視野,什麼也看不到,勉強走進地裏,便被半人高的咸豐草(鬼針草)給扎得全身中箭,再往深處走,地裏便是愈來愈濕,最後索性連鞋子也陷進泥沼裏拔不出來。好可疑啊,依我們閱地無數的經驗,這水來得詭異,怕不是好事,只見陪同前來的「楊主任」勇往直前去研究這水是怎麼來的,一旁的我也只能駐足止步,不能再走進去了。站高處放眼瞭望,約莫看出是塊坡地,坡度還算緩,一邊臨河,除了臨河的那一面外,四周只有一小處有人耕作過的痕跡,其他的全是荒草,一直漫到遠處山腳邊;唯一不同的是這塊地大大小小的石頭忒多,荒草長得高高低低又坑坑疤疤,有些像癩痢頭。
經勘查研究,發現水應該是從地裏冒出來的,問題不大。這筆野地在權狀上登錄是四百坪,但連周邊可以使用的河川地加在一起七百坪是跑不掉了,賣方開出的價錢合理,甚至有些偏低,我不太相信自己的好運道,便忍不住問道:「這價錢還算合理,可為什麼沒人買?」「楊主任」緩緩地說:「當然是有人想買,有人嫌野溪水聲太吵,有人嫌地裏的石頭太多,有人嫌四周沒人家……總之,買地要緣分,緣分沒到吧?」「咦,溪水的聲音不就是大自然的聲音?有誰會嫌這天籟太吵?」「唉,我上回帶來的人就是嫌野溪水聲太吵……」這塊地被東嫌西嫌得似乎沒啥道理?我覺得溪水淙淙潺潺的聲音,很好;地裏的石頭太多,可我們也沒務農耕作的打算,也很好;四周沒人家,那更是很好了,反正我們家收容的十來隻西伯利亞雪橇犬(哈士奇犬)的大合唱,也沒有幾個人家受得了……總之,真是好極了,於是當場討價還價,幾番折衝,我們立即掏空了口袋付訂金,買下了這塊野地。
一直到所有款項付清了、所有手續辦妥了,仍很難相信這塊地就是我們的。為避免日後和鄰居有爭議,我們申請地政事務所來鑑界複丈(土地的界址鑑定);當土地測量好,我抱著成綑的紅色界樁,跟著他們,看著他們將一根根界樁打進地裏標示出我們的土地時,覺得好似美國西部的拓荒者圈圍柵欄的景況,只是人家圈圍的是牛和馬,我們要圈圍的是狗狗和貓咪,終於,這也才真覺得這塊野地將會就是自己的家園了。
整地時,很幸運認識了一位專業怪手的「林先生」。「林先生」是錦山在地人,好大好大的一部兩百噸怪手,掌控得和自己的手臂一般,靈活得不得了。他幫我們把整片坡地依地形、地物很有技巧地整理出五層,除了讓坡地有層次,看起來好看、用起來好用外,更重要的是做好了水土保持;而用來堆壘坡坎的正是自己地裏頭讓前幾位買主嫌棄得要死的石頭。後來才知道,原來我們地裏石頭會這麼多,就是因為先前附近的人家整地時把不要的石頭,全丟棄到這兒來的,大大小小上千塊石頭,我們就拿來堆壘坡坎,堆壘到最後一塊,恰恰好全用完,比女媧娘娘補天還神準。
那片濕地水的源頭找著了,水是從地裏冒出來的,原來是個湧泉。「林先生」將泉眼用石頭圍攏覆蓋起來,並在前方挖了個水池蓄水,正好供我們和我們家貓貓狗狗合計四、五十餘口使用,即便是前幾年的大旱,四處都在缺水,我們這兒的湧泉只是水量少了些,卻也未曾枯竭;另外也做了排水溝和埋設地下排水涵管,將溢流出來的水導入野溪裏排放,原本大片的沼澤不復再現,行走其間安全無虞。日後,從野溪裏水窪中撈了些溪魚放養於池裏,水生植物也不請自來,這湧泉池就成了一個自然生態池。
在下方近河處,我們又挖了個污水淨化用的光合池,池裏種了荒野的夥伴送來的臺灣苦草(小水蘭)淨水,還放養了臺灣蓋斑魚(三斑)吃孑孓,在池邊埋了個特大型訂做來的污水處理池。污水處理池的污水經處理後導進光合池中淨化,再排放進野溪裏。沒多久,這光合池引來無數的蛙類、溪蝦、毛蟹在此繁衍,小白鷺、翠鳥更是經常駐足。每年四、五月起一直到十一、二月,這兒更成了螢火蟲的大本營,傍晚起,瑩瑩燈火便是由此出發去展開夜遊的,關了燈才發覺螢火蟲也逛進屋裏頭來了。夜裏若拿著手電筒一照,可熱鬧著了,池裏苦草上無數晶亮亮綠瑩瑩的眼睛,毫不畏懼的正朝著你打量著呢。滴滴溜溜地好似不解你為什麼要打斷牠們的仲夏夜之夢。
銜接上方湧泉池的兩側用石頭堆砌出來的排水溝長滿了野薑花,只因為隨意撿來幾塊野薑花根扔擲其上,隔年便徒子徒孫地蔓生起來,再隔年就索性霸占整個排水溝。好幾百株的野薑花,好濃好濃的野薑花香從端午一直彌漫到中秋,中秋後非得把它給剃平了,這時才能聞到秋天的桂花香味兒。這塊地的原生樹木也多,有認得的有不認得的,認得的是樟樹、茄苳、榕樹、九芎和山棕,靠溪畔還有臺灣水柳,以及三株參天的楓香,它們的樹根整個盤據了臨河的地緣,偌大一塊地便是靠它們抓穩的,真是護堤護坡的功臣良將。我們本就好綠,所以儘可能保留下所有的樹木,砌坡坎時也是繞著樹頭砌,捨不得傷害它們。上頭另有一棵年已古稀的臺灣破布樹,幹粗且斑駁,枝椏佝僂向天伸展著,一樹的果實(破布子)卻是看得到摘不到,靠根部還長了幾朵亮褐色的靈芝,判斷這位老先生應已有百歲高齡,真不由得讓人肅然起敬。
至於那各式各樣的蔓藤則都被我們除了盡。有的粗得像巨蟒,有的看似柔弱,卻也一樣把大樹纏得七葷八素。我們花了幾天的工夫,才突破一層一層糾纏不清的蔓藤抵達野溪邊,好幾次被困在其間不見天日,恍若置身於亞馬遜河的熱帶雨林中,望了望手上缺了口的開山刀,覺得自己似乎也躋身電影中蠻荒探險隊的成員了。
其實比之於蔓藤,更讓人喪膽的是菅芒草。甭以為秋天時滿山遍野淡淡紅褐色的菅芒草花迎風搖曳挺迷人的,其實這怪物生命力之強悍,真是令人歎為觀止。若只是割除,那麼不待春風,是任何一個季節的東南西北風都可以讓它復生滋長,若想一勞永逸的斬草除根,那非動用鋤頭連根鏟除不可。至於已成叢狀和竹林一般的菅芒草叢,那麼對不起,連鋤頭也奈何不了它,非得怪手出馬不可,而很不幸的,我們地上就盡是這樣一叢又一叢的菅芒草家族,於是,它們成了我開拓史上的噩夢。
另一個讓人恨得牙癢癢的就是咸豐草,如果它不請自來的沾黏在衣服上,那麼就算洗衣機也攪不落它,為此,我們在拓荒時都必須選擇尼龍質料的工作服,可如此一來便不吸汗,汗水像瀑布一般直灌腳上的長筒雨靴裏。更慘的是,若它找上狗狗或貓咪們去沾黏攀附,那麼狗狗或貓咪們身上的毛很快的便會結成條狀或球狀,真是災難。所以開拓初期,簡單說便是一場與鬼針草的長期搏鬥史。為了畢其功於一役,我們都是以連根拔除的方式掃蕩,也就是說必須用最笨的方法,蹲在地上一株一株地拔除。我並不排斥這種不花腦筋的死工夫,但它生長的速度很快,這頭拔完,那頭又冒了出來,才真教人欲哭無淚,所以每當鄰人羨慕、驚歎的問:「為什麼就獨獨你們地裏不長鬼針草?」欣慰之餘,也不禁捏把冷汗:「還好還好,我們地不大,幾百坪而已,好整理……」
當蔓藤雜草除盡後,我們便在層層疊疊的坡坎間,以石頭堆砌出一道道一階階的步道和階梯,有一道階梯直通下達一旁兩、三米深的野溪,至此,每當辛苦勞動過後,筋疲力竭又口乾喉燥,身上的汗水濕了又乾、乾了又濕,衣衫上已經結晶出白色的鹽粒時,我便會往下走到野溪裏,整個人坐泡進溪水,洗頭洗臉、洗身、洗衣洗鞋,當然,也洗洗我的心靈。有時會枕著或靠著石頭小憩一番,看著透過綠葉的光影斑斕地撒在周身,溪水在耳際淙淙潺潺的流過。一直到現在我仍不明白,這溪水聲哪一點吵人?不過也幸好有人嫌棄它吵,這片天地才能為我所獨享,這可真是好美好美的一片天地,我可真是好幸福。我一直很清楚知道,我和這片天地的緣分不是無止盡的,我和我的貓貓狗狗們都是過客,我們只是暫時使用而已,是這片天地容許我們暫時落腳暫時棲身的,總有一天我們都要物化,那麼這一切都還要還回去,我希望屆時奉還回去時,我不致汗顏。
如今,經常有人上山和我們小聚,看到的是我們已經安頓下來可以非常舒適生活的環境。每每嚮導介紹我們的家園時,就忍不住要細說從前,從前這塊地是如何如何的……從前我們又是如何如何的……從前從前……在友人禮貌、驚歎的回應聲中,我很清楚知道從前那一段用汗水堆疊出來的新天新地開拓史,其實並不與任何人相干,也不必與任何人相干,這只是自己心底一段甜美的記憶,因為就算是在烈陽下、在寒風裏、在大雨中孜孜勤懇的辛苦勞動,我也從沒覺得苦過,反而覺得紮實得不得了,因為每付出一份心力,便清清楚楚的留下一份成績,真箇是一步一腳印,公平得很,也許這就是人與土地親近顛撲不變的道理吧。 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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