轉載自 食字癖者的札記 袁瓊瓊/著
偶像劇在我家是這樣一種東西:我大呼小叫喊女兒去睡覺,而女兒拖拖拉拉,心不甘情不願,跟強人媽媽咕噥,埋怨她一定是垃圾堆撿來的,又呼天搶地喊叫親娘在哪裡;而老媽則神定氣閒,把她直直驅趕進房,然後冷血心硬的坐上她剛才坐著的位置,面對她剛才正看著的電視機,轉臺,看我要看的節目。
那造成我們家庭失和,使女兒不孝,母親不慈的元兇,沒錯,就是日本偶像劇。
偶像劇的真實世界是血淋淋的啊,不是你死,就是我活,完全沒有苟且的餘地。偶像劇是階級分明的,女兒看的和我要看的完全不同。偶像劇又是極個人的,看偶像劇的時候,我們是面對著自己的幻想與夢,那是親如情人都不能分享的。是的,看偶像劇是一種私活動,等同獨自入睡,獨自入夢,有任何干擾,那夢境便立時破滅。偶像劇讓我們構築自己的脆弱完美的小世界,在那裡,不可能的都是可能的,所有的謊話都是真理,所有的夢囈都是事實。偶像劇裡的人生我們不能參與,但是它既然在電視螢幕中存在,那麼一定也存在於真實世界裡的某處;於是,因為偶像劇,我們開始相信,總有一天,我們也會與夢相遇。
聽說偶像劇在日本並不叫偶像劇,另有一個名稱叫「趨勢劇」,意思是指它的取材往往與現實趨勢結合。趨勢劇到了臺灣,被改名叫偶像劇,讓我先入為主,以為那是年輕人看的戲,可能極無聊和淺薄,但是一次被女兒大力推薦看了『長假』之後,看法全部改觀。從此成為「惡母」,長年與女兒搶電視,使她悔不當初。
我看偶像劇的態度與我女兒的情形不同。對小女生來說,一幫子帥哥在螢幕上跑來跑去就已經讓她目不暇給,自然不會強求什麼劇情。我想這也就是『海灘男孩』在日本收視率那麼高的原因。我不是不喜歡帥哥,但是我跟女兒對帥哥的看法有代溝,我眼中的帥哥是我女兒眼中的爺爺,女兒眼中的帥哥我看來都像兒子。因為偶像劇到底還是對付年輕人的,裡面的「爺爺」不太多,我因此得以不受干擾,清心寡慾,就戲論戲的觀賞了許多偶像劇。
所有的偶像劇主題都一樣,就是愛情。不論背景是學校,是上班族,是豪門,是陋室,這一群人愛情都談不完。好像古今中外的戲劇都不免這一點,愛情就像海鮮裡的檸檬一樣,有提味之效。但是論對愛情的描寫,我以為沒有超越日本偶像劇的。美國戲劇裡的愛,因為非常快就進展到性,缺乏餘味,再加上對隱私的注重,凡是侵犯到個人生活的感情,往往處理成恐怖。但是一種「燃燒的愛」必定有越界,因為那是愛人者要取得自己與別人不同的證明,也是被愛者接受愛的表示。日本戲裡的愛是非常酷烈的,又帶點自虐,往往生死以之。我說實話,也不太相信那種感情在現今的日本有現實性,但不能不承認那令人動容。
看日本偶像劇有個缺點,戀愛過八百次的也還是會覺得自己好像不曾愛過。關於感情的迂迴、深沉,對人性的提升和破壞力,日本編劇的處理細膩,有轉折,富層次,令人嘆為觀止。尤其是對暗戀的描寫,可能是適合東方人的保守性格,總覺得西洋戲劇對這件事就是沒法寫到蕩氣迴腸的地步。看美國戲劇,我們喜歡演員,但是看日本偶像劇,我們會希望自己成為劇中人。
當然,偶像劇並不是部部都好,有許多我是完全看不下去,其中還不乏賣座轟動的劇碼。但是好的是真的好,而凡是好戲,多半有精彩的劇本。我自己也寫劇本,常常邊看著不勝欷歔,嗟嘆自己怎麼寫不出這麼好的戲來。如果有一天能寫出這樣的劇本,一部就好,那我就死也瞑目了。
我們對生活要求的不也就是這一點點小小的浪漫嗎?而日本偶像劇在臺灣造成比本土劇更大的騷動,證明浪漫無國界,也證明我們的本土劇始終並沒有搔到觀眾的癢處。
曾經有位媒體前輩談電視,他說電視的基本特性是:它是一個偷窺他人生活的小窗口。電視和電影一樣都是影像,但是根本上其實是很不同的。使它們不同的是觀賞方式:看電影時,我們在封閉的空間中,要付代價,懷抱了期望,在觀賞中間專心一致,不會有任何干擾。電視正好相反,觀看電視的經驗摻雜許多雜訊,有些來自生活:我們邊看邊吃,順便抹桌子掃地,開門應付送瓦斯收水電費的,偶爾打罵孩子;也有些來自電視本身:我們不斷遙控轉臺看別的節目,節目中的廣告。電影是慶典,是節日,而電視是生活。
它在我們面前呈現的方式也不同。電影是大畫面,特寫時所有的角色變成神,比我們任何人大上三五倍。電視是小畫面,角色的形體通常比我們小,我們與電視的距離最多不會超過三公尺,看電視就像趴在窗口看對街發生的事。
所以,對電視而言,最能打動人心,讓人怎麼看也不厭倦的劇種,其實還是生活劇。這個小窗口呈現「對街」的生活,讓我們知道別人怎麼活,有時候也學習別人怎麼活。
在日本,這個「對街」雖然是捏造的,但是「建立在事實上的謊言,比事實會更像事實」,他們成功的構築出這個謊言,塑造了一個另外的世界,又反過來被真實世界所模仿,而臺灣的戲劇缺乏這種魅力。『將太的壽司』讓人愛上壽司,『夏子的酒』使人喜歡日本清酒。看了『長假』,讓人想做小南,希望在生活中能遇到一個瀨名,但是『太陽花』紅到那樣,沒有任何人希望模仿『太陽花』的生活,或者成為『太陽花』裡的人。
我們的生活劇都不太生活,不論貧富,劇中人的生活環境都差不多;不論事業大小,行業異同,所有的辦公室都差不多;不論北中南部,所有的街道都差不多;不論背景出身,性別或教育程度,所有角色的思想或行為也都差不多。貼近生活的反倒是警匪劇型。那些看上去相貌普通的演員,在我們熟悉的場景裡活動,犯著我們熟悉的罪行,苦惱著我們熟悉的苦惱……目前收視率最高的就是警匪劇,也許正反應了觀眾對電視真正的渴求:我們想觀看真實的生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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