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好想從這世界上消失」陪孩子走過憂鬱,親子都有各自的課題" | 🍄樂愛生活手札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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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1/03/05

「好想從這世界上消失」陪孩子走過憂鬱,親子都有各自的課題"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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僅為情境配圖。取自unsplash

本文作者謝依婷

是兒少精神專科醫師,對於身心尚在發展、尋找自我定位的兒童和青少年來說,大人眼中「沒什麼」的小事,卻可能造成令他們窒息的壓力和影響。
大人不解的情緒起落、行為變化,事實上,正是孩子在釋放線索,用力呼救:「請你多注意我!請你真的瞭解我!」(本文摘自《我們的孩子在呼救》一書,以下為摘文。)

小九這次來,帶了一張聖誕賀卡。我拿在手裡端詳,她笑著跟我說:「聖誕節都過多久了才給你。」

我開玩笑回:「都要變新年賀卡了呢。」

卡片上,一名清秀少女坐在床上,披散著一頭棕色長髮,手裡捧著一顆星星,粉紅色床單上滾落著繽紛圓潤的聖誕燈飾,一個托盤上盛著手工餅乾和薑餅人。
畫風溫暖細緻,連床單的皺褶、燈泡的反光、少女的髮質都十分栩栩如生。

卡片背面沒有任何字,因為這張卡片就是小九親手畫的。



小九是看我門診最久的人,當我還是剛出道的總醫師時,她就掛進我門診了。當時她才高中,讓媽媽帶著來,稍有憂鬱傾向的她纖細白瘦,頗有病態美少女的味道。

當時她說,好想從這世界上消失。

吃得少,睡得亂七八糟,因為正在準備大學指考,媽媽很擔心小九的身體。

「她有時一天只吃一片餅乾!」媽媽對我抱怨。
「啊我就不想吃啊,看到東西就想吐。」小九在旁邊嚷嚷。「而且她有時候在旁邊就這樣一直念一直念,我頭都快爆炸了!只會更想吐好不好!」

「媽媽,她現在就是不喜歡你在旁邊碎念啦,所以你要關心她的話,不如就熬一碗雞湯,默默放在她桌上,讓她餓了自己吃。
小九其實也知道你很關心她的,對不對?小九?」
我左邊說說,右邊講講,每次都在當這對母女的調解委員。


有時母女吵了架來,氣呼呼的不想一起進診間,我只得先跟小九談,再和媽媽談,弄清楚到底是哪裡的溝通出了問題。最後再請她們兩位一起進來。
「媽媽最近好像發現我交了男朋友,可是她也不直接問我,就那樣偷看我手機。

偷看手機就算了,還不小心已讀不回我同學的訊息,笨死了,害我同學還以為是我不理他,你說我生不生氣!」小九單獨進來時說。
「那為什麼你不想讓媽媽知道呢?」我問。
「因為她一定會說那個男生配不上我。她以為她女兒有多好,其實根本就沒有……我爸就只有生我一個女生,我阿公每次都說生女兒沒用。
我表哥那麼廢,大學畢業了也不工作,還向家裡拿錢,阿公還是比較喜歡他。
阿公也都一直罵媽媽生不出男生,好像是我害得我媽在家裡抬不起頭一樣……」

家中的重男輕女,一直是小九心中的痛。她說完了,擦乾眼淚出去,換媽媽進來。
「其實我知道她交男朋友了。我不是不贊成她交,只是那個男生比她大,我怕她被人家欺負。
她小時候,我是真的比較忽略她的感受,因為婆家給我的壓力很大,他們很想要男孫,偏偏我就生不出來,所以有時候看到她就生氣,有時候還會罵她沒用。
我有時會想,小九得憂鬱症,會不會都是我的錯……所以我現在很努力想要修補啊。
你看,我每次都陪她來看診,想要多關心她,結果她都嫌我囉嗦。」媽媽也淚眼婆娑。

「媽媽,你要不要試著把你剛剛對我說的這些,告訴小九?或許可以解開一些她心中的結?」我誠摯地建議。

其實,不管是家長或孩子,單獨在我面前說的話,往往都是最想說給對方聽,卻總是說不出口的。
媽媽猶豫了一會,彷彿下定決心似的點點頭。

我請護理師叫小九進來。
她板著一張臉,僵硬地在媽媽身邊坐下。媽媽突然哇地一聲哭出來,對小九說著,「對不起對不起……我以前做得不好……我壓力也很大,沒有顧到你的感受……」接著便瀑布狂瀉般的說了好多好多,小九聽著聽著也潸然淚下,母女倆就這樣在診間哭成一團。



以為事情就這樣結束了嗎?

人生不是電視劇。很多人都以為像這樣「把話說開來就好了」,從此一家人就會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。事實上,診間內的人生比較像一個螺旋,會重複一回又一回的循環;但日子拉得夠長,卻又看得見那緩慢的前進。



小九喜歡畫畫。她曾帶素描作品來給我看,一枝美麗的玫瑰,飄落的卻不是花瓣,而是鮮血。從圖畫中看得出她的美術天分,但畫中的含義或許也反映了她當時的心境。
後來,她如願考上了喜歡的美術系,要到另一個城市讀書;很巧合地,我也正好轉換跑道,要到那個城市工作。那時,她的憂鬱症狀已穩定了一段時間,於是在她畢業前的最後一次門診,我告訴她,可以從我這裡畢業了。

「這是我之後工作的醫院,萬一……我是希望不會有需要啦,但如果真的有需要,可以到這裡來找我。」

想不到,大一才開學三個月,我就看到門診名單上出現了小九的名字。

出現在我眼前的小九形銷骨立,瘦了不少。陪在旁邊的媽媽眼睛也腫,對我擠出一絲苦笑,說:「謝醫師,沒想到這麼快又見面了。」

上大學後,或許是因為課業壓力,小九的憂鬱又復發了。在憂鬱狀態中的她時常哭泣,連要撐著去上學也非常困難。媽媽就這樣兩個城市來回跑,看上去也憔悴不少。

一年級下學期,她談了場遠距離戀愛,但因對方的情緒也不甚穩定,過程並不順利,兩人時常吵架。小九甚至在他們爭執過後,爬上家中的陽台。

「我真的也不知道自己站在那裡做什麼,風吹得我好冷。我一直想著跳下去就解脫了,可是又覺得好像會很痛。最後媽媽發現了,衝過來把我抱住,我們兩個就跌坐在地上,一直哭……」

雖然意識到這段感情對自己的情緒影響巨大,但她卻沒辦法對那個男生順利提分手。後來媽媽直接跟那個男生說,請他不要再打給小九,兩人才終於不再聯繫。

情況時好時壞,最後,小九還是在二年級上學期休學了。

休學過後,小九過了好一段渾渾噩噩的日子,甚至也提不起勁畫畫。



「看她這樣,我真的不知道要怎麼辦。又不能叫她振作,每次我這樣講,她就會說她壓力很大。」一次門診中,媽媽向我傾訴,她似乎也非常疲倦。

「雖然你只有小九這個孩子,但不代表她是你人生的全部。其實她上大學時,我也跟你說過,你也可以去找你自己的興趣和人生了。」我對媽媽說。

很多父母親因為覺得對生病的孩子歉疚,就放棄自己的追求與夢想,一直守在孩子身邊。但其實孩子早已長成,這樣過度的陪伴,有時反而阻礙了孩子的獨立和進步。
「可是看她現在這樣,我又怎麼放心……」小九媽媽說的正是許多父母的矛盾。
「其實你也可以試著偶爾請爸爸陪小九來門診,或是讓她自己來。孩子不是你一個人的。」
「她爸爸就是不喜歡她來看門診……唉,好啦,我試試看。」
這些對話至少重複了兩、三年,從小九一次一次的情緒起伏又恢復的過程中,媽媽漸漸也意識到彼此獨立的重要性。

其實不只小九依賴她,她也好依賴著小九。

「媽媽,我最近真的有比較好了。
我覺得你可以試試看去找工作。
有些事,我真的可以自己來。」小九休學兩年後,接受了心理治療。有一次,她終於下定決心似的說出這些話。

媽媽聽了好驚訝,而我也感動不已。



媽媽開始去職訓班上課了。
起先,小九又開始情緒低落,很沒安全感的樣子。
「我最近連畫畫都不想畫了。我知道媽媽在振作,我也應該努力,但就是不知道要怎麼做。我都沒有靈感要畫什麼。」
「要不要試試看把你現在心裡的阻礙畫出來?」我說:「你現在就像被一些透明的東西困住了,它們就像穿了隱形斗篷一樣,你試著把顏料潑上去,它們就會現形了。看不見的敵人最可怕,它們現形,說不定你就可以試著面對它們。」

「好像可以試試看……」

「我還記得你高中時畫的那朵玫瑰,很特別,讓人印象很深刻。」

「你還記得?說不定我畫的也是那時的自己。」小九笑了,空氣中有種被記得的開心。

就這樣,小九一步一步地邁出步伐。就在此時,又有一個男生出現了,這個男生對她十分溫柔,常常陪著她來回診,是個像月光一樣的男生。



小九重拾畫筆,說了很久的賀卡,終於帶來門診了。聽她聊著最近和男友在找房子,打算先同居一陣子,接著她也想找工作,畢竟如果要結婚,這樣比較好一點。媽媽本來很反對她再交男朋友,但現在也漸漸認同這個男生了。

「這次,我應該可以拿兩個月的慢性處方箋了!」

聽到小九第一次提出這個要求,我先錯愕了一下,畢竟這五年來,她幾乎至少每個月回一次我的門診。

但隨即我明白過來,她在告訴我,她真
的長大了,我可以試著放手,讓她再次嘗試飛翔。


我在心底默默送上最誠摯的祝福。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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