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/李雪莉
社會上常強調情人和夫妻間要如何努力付出、學習相處,卻很少有人在說,父母和子女間如何做「朋友」,因為我們的文化裡有個假設:既是父母子女,就一定有愛。這個假設,我覺得是有問題的。「愛不等於喜歡,愛不等於認識」,親子要當朋友,那份友誼必須被掙來。
印象中,從來沒看過這麼柔軟又帶點不安的龍應台。以往面對強權,她會跨大步、挺出膀頭,迎戰;面對孩子的她,卻學會後退、省視自我,包容。
這是一個和許多青少年父母一樣,帶著尷尬的母親。
兒子房間裡開著的電腦郵件,她自制不敢瞄一眼;兒子告知開始抽菸,她壓抑不訓戒,只小小抱怨;最近也得接受安德烈與女友在她面前親密相處。
龍應台說,孩子對她的試煉,存在每一個瑣碎的生活細節裡,而每個魔考背後存在兩代不同的價值、思維。
安德烈十四歲那年,龍應台接下台北市文化局長一職,待她結束工作,安德烈已是十八歲、一百八十四公分高,有駕照,可以進出酒吧的高校生。
母子的差異因時空的變化,出現巨大的鴻溝。
龍應台寫道:「我極不適應--我可愛的安安,哪裡去了?那個讓我擁抱、讓我親吻、讓我牽手、讓我牽腸掛肚、頭髮有點汗味的小男孩,哪裡去了?」而安德烈只是酷酷回應,「我不是你可愛的安安了,我是我。」
在這篇專訪中,你可以學習到龍應台把自己掏空,用五體投地、頂禮膜拜的心情去上父母這門課;也可感受安德烈如何回報她以尊重,認真閱讀母親的生命歷程,了解這個總愛用雙手環抱著他的女人。以下是專訪內容:
讓孩子準備好離開你
問:你覺得父母最大的責任是?
答:當你生他開始養他的時候,我覺得最大的責任是,設法創造一個環境,讓他變成一個有健康有平衡的人格,有創意且有自信的人。
你既然把他帶到這個世界來,你第一要務是給他這個環境。假設你兒女現在是二十歲了,青少年這階段,我覺得作為父母的責任是,把門打開,讓他走出去,可以獨立地走出去,要準備好他離開你的路,而不是把他緊緊地靠在你身邊。
問:如果教養方式可以分類,你信仰哪種方式?
答:正因為我是從一個威權社會裡長大的,因此我對威權特別自覺,特別警惕。尤其是,我常常反省自己:反威權不能只是抽象的理念,它必須落實到生活裡的最瑣碎的一點一滴,才算數。你不可以在大的政治論述裡面大談自由平等,而在家庭實踐裡面卻是個暴君,這就是偽君子了。
平等自由一直深植在我心中,等到我有孩子,如何落實這種信念,就變成每天要挑戰自己的東西。每天在挑戰,每天在學習,那個抽象的信仰你有,但是落於實踐是另一回事。
憑什麼我們的角度才正確?
譬如說,我記得老二飛飛(菲力普)剛會講話的時候,有一天,門鈴響了,他衝去開門,開了門就叫,「媽媽,狗狗帶Ella來了。」
Ella是我隔壁的美國鄰居,他們家有一隻臘腸狗,臘腸狗是身體長腿最短,最貼著地面的狗,所以那狗很矮很矮,貼著地面走的。華飛跟我說的不是「Ella帶著狗」,而是「狗帶著Ella」來了。我很震撼。兩歲的華飛離地面大概八十公分吧,所以從他眼睛的高度看出去,先看到的主體是狗,而那主人太高了,只能看到膝蓋,所以當然主體是狗不是人。我的震驚在於,憑什麼我的角度和高度才是正確的?從他的角度和高度看出去的世界是不一樣的。
我覺得華飛給我上了一堂課,因為這堂課,此後我跟孩子說話,一定設法把我的眼睛降到他們的高度,他們或許只有一百公分,我也許一百六十公分,如果我屈膝跪在地面上跟他們講話,我們的視野就剛好平等。這都是學習來的。
問:父母比子女多了許多生命經驗,卻要對子女平等、尊重、不下指導棋,似乎非常困難。
答:非常困難,非常非常困難。
安德烈第一次跟我說他抽菸的時候,他十八歲的時候,在柏林,我到柏林去演講,他到旅館來找我,跟我說我有件事要跟你講,我說你要幹什麼,他說你先坐下來我就跟你講,我坐下來的時候,他就跟我說「我抽菸了。」這又是一個,喔!我要怎麼對付這個事情?
上個星期,安德烈告訴我他有一個女朋友,他說我會見到她,因為晚上大家要一起出去,安德烈的想法是,「我不要妳嚇一跳,所以早點告訴妳。」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兒子跟女朋友比較親密的在一起,這是從來沒有見過的景象,我知道緊接著又會有新的考驗要來了,譬如說,我准不准他們在我家同一個房間裡過夜?對我這為人母的而言,二十年來一路都是考驗、上課啊!
你永遠在進行你內在的辯論,但是,我仍覺得成年人一定要保持開放的心靈以及自我反省的精神,這是非常非常重要的。
把孩子當「外國人」
問:家長如何扮演孩子「朋友」的角色?你又是怎麼做的?
答:我有一個建議,就是你把下一代當成「外國人」來看,譬如說,對於印度人、日本人、歐洲人等等,當他所做所為跟我們不一樣的時候,我們不會馬上跳下去批判他是錯的,我們會想,嗯,他們跟我們的成長背景不一樣,所以行為想法跟我們不一樣是當然的。
那麼,我們對於二十歲這一代人,是不是也該留個空間?日本、印度、歐洲人是「空間」上的外國人,我們的兒女是「時間」上的外國人,他成長的那條路程、他的學校、他的同儕、他的時代、他的知識結構本來就跟我們不一樣。
我們有沒有可能跳出自己的自以為是,像對待外國人一樣,在某種程度上給他們一個空間,我覺得這對父母成人來說是相當大的挑戰。
當然我也不是沒有底線的,但是我也會和安德烈討論。譬如抽菸問題。他是個二十歲的人,自己也知道抽菸的後果,我作為一個相信自由平等的人,可不可能跟他說,戒菸,否則搬出去。你不這麼做,那就要有別的共處方式。我就想,那就把我們的關係像roommate一樣來處理吧。
那個底線就是說,你不可以在房間抽菸,你抽菸一定要到外面陽台上。這種協議就如同我跟一個成人室友做的一樣。這一開始當然很難,親眼看到你愛的兒子吸菸你真是既討厭又擔心,可是我得壓抑那部份,回歸到他是一個有獨立行事能力的人,他自己要為自己負責。
與子女的友誼是用心掙來的
其實我也發現,我跟安德烈分開四年,重新在一起的時候,我真的感覺,我們之間有愛,但是那個「喜歡」不見了,因為有四年沒在一起。我想做他的朋友,但是他的心是關閉的。我就知道:You have to earn it,這也是為什麼我開啟了和他共寫專欄的過程中,我們確實變成「朋友」。
我事實上在想,如果我跟安安重新在一起之後,沒有做「寫信」這個努力的話,接下來他更長大,畢業、就業、結婚生子,我們就永遠不是「朋友」了。
如果過去這三年半之中,我們彼此沒努力的話,以後的一生一世就都不一樣,一定比現在「冷漠」。
其實,社會上常常強調情人和夫妻之間要如何如何努力付出、學習相處,卻很少有人在說,父母和成年子女之間如何做「朋友」,因為我們的文化裡有一個假設:既是父母子女,就一定有愛。這個假設,我覺得是有問題的。愛,不一定喜歡;喜歡,是要努力的。
你絕對可以有很深的愛,也有很深的不喜歡,這絕對存在,而且是絕對有道理的。可是如果有一天你做了所有的努力還是得不到他的喜歡,我覺得就放棄吧,因為你如果真正地把二十歲的人當作一個成人來看,他也確實有權利不喜歡你的,你只能放手。
問:你覺得兒子帶給你最大的試煉是什麼?有哪些強烈衝擊到你的價值觀?
答:我假想過,如果我的孩子是同性戀,我覺得他也只會說,你坐下來,我告訴你我是同性戀,這時候沒有什麼底線不底線的問題,我的反應會是,謝謝你告訴我,然後第二個是我會比較緊張,是因為你會是少數人,做任何少數族群都是壓力比較大的,你找朋友比較困難,那其他都一樣,就是會比較心疼他找朋友會比較困難,那其他還有什麼更劇烈的事情?如果他告訴我他吸毒,這就也不是底線的問題,這不是道德問題,這是醫療問題,怎麼樣給他醫療的協助。
問:親子之間從威權到對話,這需要很多包容學習,你覺得這需要被啟蒙嗎?
答:對,我自己也被啟蒙過。譬如說,我生老二飛飛時,安安四歲,當你老二來的時候,你一定永遠去抱著那個小的,你因為他小,你所有的寵愛跟注意力都會被那個小的吸收了,這是一定的,因為小的比較需要你,需要餵奶,這是生理的自然,那時候老大一定是被忽略的那一個,因為你總會覺得他比較大。
到了安德烈七歲,菲力普三歲,一頭捲髮,可愛的像洋娃娃一樣,那時候安德烈會嫉妒,憂鬱地走到一旁去,但我不太自覺這種不平衡。
有一次,平路來我家。她的老二跟我的老大同年同月同日生;她進來時,我正抱著小的,平路一走進來,做的第一件事,就是去把安安像個baby一樣抱起來,因為在她心目中,七歲正是她的老么的年齡,因此她是用那種對待老么的身體語言去抱安德烈,我當時看了心裡很震驚,其實七歲真的很小很小啊,但是對比之下,我已經讓他提早成熟了,然後已經提早用比較嚴肅的眼光去看他,而不是給他老么的寵愛。你看那樣一個動作對我就有很大的啟發。
把自己放低、放空
我的意思是說,啟蒙,對於成人而言,可能意味著要把自己放低、放空。我們要認識到,兒女成長的每一個過程,其實都是新的。
我們以為我們都經歷過了,其實不正確,因為,我們自己是幼兒、少年、青年時,我們身在其中,其實對那些過程沒有任何理性的認知和觀察,我們只是懵懂在其中而已。
因此兒女現在的過程,其實是我們第一次看到,我們沒有理由認為自己都懂。我的態度是,把自己當作生命的學生,用最好奇、最新鮮的眼光、最不帶成見的心試著去認識孩子成長的過程。在這個意義上來說,每位父母都是「新生」,需要啟蒙,需要學習。
【本文摘錄自《親子天下〉世界&視野〉焦點人物》2008/09/19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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