兩極紀實 之文選 位夢華/著
十一點差五分,飛機終於離開了地面,開始了南極之行最後的航程。古人云,百步行,九十則半。這說明任何過程到最後的時刻都是非常關鍵的,正如百米賽跑的最後衝刺一樣,心中未免有點忐忑不安。
升空之後,便徑直往南飛去。這是我平生第一次乘軍用飛機,而且又是美國的軍用飛機,所以很不習慣。實在憋悶得不行,便摸索著走到後艙,透過一個小小的舷窗往外張望,只見藍天、白雲、大海、孤島,組成了一個無限廣闊的空間和緩緩旋轉著的世界。看著這些奇妙的景觀,精神為之一振,心胸頓覺開闊,先前的憋悶之感也就煙消雲散了,於是流連忘返,再也不願回到前艙的黑暗中去。但時間一久,不僅兩眼發酸,轉動困難,而且兩腿也變得僵直,有點支撐不下去了。也就只好回到原來的座位上,躺下去,閉上眼睛,休息一下。只覺得那機身有時顫抖,有時起伏,有時傾斜,有時還微微哆嗦起來,似乎是前途未卜,行程維艱,正在摸索著前進。而躺在條椅上的我,也就隨著飛機晃晃悠悠,像是躺在搖籃裡似的,漸漸地迷迷糊糊,不知不覺進入了夢鄉。
一覺醒來,趕緊看錶,已是三點多了,翻身跳下,直奔窗口,往外一看,形勢大變,飛機下面那無窮無盡的蔚藍的大洋早已消逝得無影無蹤,而為一片白色茫茫所代替,那是凝固的冰原。極目遠望,在地平線上,有一片隆起正向這邊迎來,那就是南極大陸。仔細看去,那大陸上既沒有綠色的原野,也沒有黑色的土地,而是潔白一片,晶瑩閃亮,透明一般,那就是冰川。漸漸地,冰川移至腳下,可以辨明那流展的花紋,從內陸往外,一直深入大海。冰川之上,偶爾可見幾條黑色的條帶,筆直地延伸開去,以至於無窮。等飛機降低了高度才看得清楚,那原來是一條條的冰縫,張著大口,像無底的深淵,隨時準備吞掉一切似的。忽然,有一條閃閃發光的條帶,徐徐移至飛機之下,彎彎曲曲,蜿蜒而去,那分明是一條河流。但我接著又發生了懷疑,在這塊由僵硬的冰川統治著一切的世界裡,怎麼能容得下一條活潑的小溪隨意流淌呢?
在這之前,我常常以為,隨著年齡的增長,惰性也就愈來愈大,少年時的好奇和青年時的衝動都已從身上漸漸消失,不復存在了。生活的重擔壓上了,背便開始彎曲;身體漸漸濃縮了,臉上有了皺紋;思想變得複雜了,頭髮日漸減少;閱歷逐漸增多了,感情也就愈來愈淡漠。總之,生活無非如此,日復一日,年復一年,昏昏然,混混然,一切都變得循規蹈矩,一切都變得平淡無奇,似乎再也不會有什麼事情能使自己格外振奮,重新激發出少年時代那種特有的歡樂和青年時代那種滿腔的激情。然而大出意料之外的是,當我看到南極這種罕見的奇異景觀時,卻忽然心情激動起來,變得大為年輕甚至返老還童,以至於不能自制地大聲喊叫起來:「啊,南極!南極!」結果把同機的美國佬們嚇了一跳。他們不懂中文,不知道我在喊叫什麼,趕緊跑過來看,還以為出了什麼事。當他們弄清事情的原委之後,便都聳聳肩膀,失望地走開了。有的還大不以為然,怪我少見多怪。
飛機放慢了速度,開始徐徐下降,離地面愈來愈近。前方茫茫的冰原上,終於現出了幾個方形的黑點,就像偶然遺棄在雪地上的火柴盒似的。漸漸地,那些火柴盒變得愈來愈大,原來是幾排木板平房,這就是南極羅斯島附近的簡易機場。四點二十分,飛機帶著尖利的哨,擦著光滑的冰面,順利地著了陸。我站立起來,深深地鬆了一口氣,心想,謝天謝地,南極終於到了,一塊石頭落了地。
當我跳下飛機,踏上這塊神祕土地的時候,雖然寒風刺骨,冰天雪地,氣溫在零下三十多度,心情卻異常興奮,熱血沸騰。放眼雪原,覺得那雪格外的白;仰望藍天,覺得那天格外的藍;環顧群山,覺得那山格外的美;呼吸一口新鮮空氣,覺得那空氣似乎也格外的甜。我曾經不止一次地幻想過,希望能飛到另外一個星球,或者能進入另外一個世界,或者能落入另外一個天地,或者能降生到另外一個人間。當然,所有這些幻想都沒能實現。但是,現在,我站在了南極,雖然也清楚地知道,自己並沒有離開地球,但卻強烈地感覺到,我確實進入了一個全新的甚至富有幻想色彩的境界裡。於是忽然想到,曹雪芹關於仙界的描寫:白茫茫,大地一片好乾淨。也許這裡就是吧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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